强烈做多冲动的地方政府与贪婪商人合谋酝酿了一个空前的房地产泡沫―未来10年中国城市化浪潮的现实警钟
4年前的一天,在北京做城市运营规划的李国平来到天津,一位县级官员开着车把他拉到了远郊,指着车窗外的盐碱地说:这是一个我们从未经历过的时代,能不能帮这儿策划下,造个曼哈顿或者地中海小镇出来?
荒野之上的可能性改变了中国的地理版图,也打破了内地经济的引力平衡,李国平随即成立了顾问公司,全力参与到一场造城运动中来。
与他一道的还有碧桂园、绿地、富力、恒大、合生创展、阳光100等几乎所有一线房地产开发商。在过去5年时间里,这个京津之间的广阔腹地出炉的造城计划几近北京与天津2009年住房销售量之和。
在房地产商的计划书上,中国未来十年史无前例的城镇化,将给他们带来数不尽的财富。自2010年两会以来,城镇化已数次被最高决策层表述为提振内需的长期利器。6月24日,国务院副总理李克强在上海进一步指出,城市群是城市化发展的重要途径?通过现代交通网络,把中心镇发展成中小城市,与大城市形成有序分工、优势互补的空间布局。李克强认为,这既可避免城镇过于分散造成的土地浪费,亦可避免特大城市过于膨胀造成的“城市病”。
北京显然就是“城市病”的典型案例。过去十年间,北京吸引了全国最优秀的年轻人,但这里土地资源的瓶颈已经显现:尽管在不断“摊大饼”,自2004年北京住房销售面积攀上2200万平方米大关后,5年来一直未有进一步突破。而与此同时,2009年的住房销售额却已是2004年的3倍多。两个数字的叠加暗示了北京有巨大的购房需求未被满足。
瞄准这些需求,京津之间城市群的布局早在5年前就渐次展开。只不过,手握土地的远郊区县政府有改变城市形象的憧憬与雄心,却缺乏资金与经验,他们纷纷赋予开发商庞大空间来描绘城市新蓝图。
这其中,位于天津宝坻区的京津新城是中国内地最早的由开发商打造的“新城”。作为亚洲地区最大的别墅区,这里在短短几年时间耸立起了五星级酒店、温泉城、商业街和高尔夫球场,以及在荒野上建起的数千栋欧式别墅,面积相当于33个天安门广场。
但在6月1日傍晚,当《环球企业家》记者来到这座别墅之城,看到的却只是凄冷的景象。夕阳下最后一对新人依偎的剪影被摄影师成功定格后,作为免费布景的这座几可乱真之地中海小城也结束了一天中不多的喧嚣,苍凉而悲情地隐入暮色之中。这个最初为50万人居住、生活、娱乐而设计的新城如今正上演着凄凉的空城计。
据有关媒体报道,国家电网公司近期在全国660个城市的调查显示,有高达6540万套住宅电表连续6个月读数为零,这些空置房足以供2亿人居住,也动摇着整个中国房地产市场的根基。那么这些空城如何而来?
环绕在京津之间的那些超级大盘,或许能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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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上的高楼
夜色中的京津新城总给外来者一种魔幻般的感觉,电瓶车在空旷寂静中滑行,掠过一幢又一幢轮廓精美的临水别墅,但是这些房子没有灯光,犹如空城般死寂。偶尔出现的行人,看起来就像电影中灾难过后的幸存者。
“一期桃园、二期熙园都卖出去了,但没有业主过来住。晚上黑洞洞的,很吓人。”售楼处司机小杨说。几乎每天,他都要巡视一遍他的“领地”,这片位于潮白河畔占地达25000亩的土地,堪称亚洲最大的别墅区,开着电瓶车围着园区主干道走一圈下来,需要45分钟。
6月2日上午,在京津新城庄园1号售楼处,上千平米的大厅里只有《环球企业家》记者一人,连售楼小姐也不知身处何处。“除了周末,平时看房的人很少,现在市场不好更没人过来了。”门口的保安感叹道。
6年来,这片荒芜的盐碱地上耸立起3000座别墅――这仅是京津新城总体规划开发量的1/2――按照规划这里将有8000座别墅、一个超大型五星级酒店、亚洲最大的温泉城和大型商业中心,50万人将生活在地中海抑或北美风格的别墅内,这几乎相当于临近地级市廊坊的城市人口――整个投资将达120亿元。
合生创展的创始人朱孟依是这一切的缔造者。这位来自广东的51岁富豪建筑包工头出身,在房地产行业浸淫二十余年却不为人熟知,但其领导的合生创展集团一度在销售额和土地储备上超过了万科地产,乃至于被王石称为中国房地产行业的隐形航母。
看起来朱孟依有足够的筹码来吃下这个项目。但事实上,在合生创展内部对这片盐碱地亦有过激烈讨论。“或许朱老板具有常人不具备的眼光,他看得比别人更远些。”一位前合生创展华北区高管只能这样含混地向《环球企业家》解释。
京津新城计划与天津宝坻区政府的招商冲动不无关系。宝坻在2001年提出了“135工程”的招商引资政策,即100万、300万、500万的引资计划,500万以上项目往往由区长亲自挂帅、亲自洽谈。合生创展集团号称120亿的投资,令宝坻区政府领导晕眩不已。
“宝坻区一年的财政收入仅2亿元。合生来之前,连三星级酒店都没有,朱孟依要建一个全亚洲最大的五星级酒店和温泉城,建成后将创造10000个就业岗位,这样好的事上哪找?”上述人士透露,最终在协议出让土地制度废止前的2001年,朱孟依拿到了一个低得近乎白送的土地价格:急于改变城市形象的宝坻区政府愿以每平米78元的价格将2万多亩土地双手奉上。京津新城随后成为宝坻区政府的头号工程,宝坻官员车里总是有两样东西:京津新城发展规划图和宝坻经济发展战略规划图。
万事俱备后,朱孟依宣称他不是在盖一个楼盘,而是要造一座城,一座连接北京与天津的活力中枢,给北京乃至京津唐、环渤海经济圈创造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但在超低价接下京津新城后,朱发现自己必须接下土质改良和郊外造城的重担,这远超出了一个房地产商的能力范围。
而京津新城所寄予厚望的一条高速公路和一条城际铁路也数次推迟。6年过后,京津新城项目操盘手京津新城总经理郑昌立也不得不向《环球企业家》承认:政府不给配套支持,京津新城仍只是一座空城。
它还有着更要命的缺陷。很多慕名造访者被京津新城的大气磅礴所震撼,但回到现实,极少有人愿意把自己与之发生关系。以京津新城主打的欧式独栋别墅为例,每平米1.1万元的均价已让不少人望而却步;而如果你从北京出发,经过京沈高速和津蓟高速,一路往西南驶上120公里,缴纳50元高速费,两个小时左右方能抵达京津新城。从这里驱车往南50余公里,才到天津市区――无论是对北京人还是天津人来说,京津新城都显得过于遥远。
在这样一座空城上,朱孟依投入了太多赌注。据《环球企业家》调查,从2005年到2009年年底,京津新城共实现销售额约30亿港币,而五年来合生创展在这里投资逾60亿元。显然,这个项目沉淀了合生多年的积累,但回收周期十分漫长。
“政府的缺位,导致生活配套及交通迟迟无法完善,这限制了京津新城的上升空间。”天津市房地产研究会副秘书长刘玉录向《环球企业家》指出。
在2005年购入第二期熙园的业主杨建开始向房管局投诉,称买房五年了仍没拿到房产证。“据说开发商把土地抵押出去贷款了。”另一个业主王婷毫不掩饰她的失望情绪:京津新城的路灯大部分都坏了,晚上整个社区空荡荡的,她觉得特别不安全。“一出门一个来回就要交高速费100元,可装修好了,不住又很可惜。”
制造这一切的合生创展日子更不好过。在2004年“8・31”协议出让土地大限过后,协议拿地被明令禁止,尽管与宝坻区政府有协议在先,但合生创展内部人士透露,最初协议的25000亩土地还有近一半未履行手续,土地证至今没有取得。
“如今宝坻区每年建设用地指标仅在2000亩左右,这意味着我们的土地无法大面积转正,只能每年至少争取1000亩的用地指标。而在2006年国家暂停审批别墅住宅用地供应后,新城更面临一个别墅用地今后无法获取的尴尬。”上述合生创展高管指出。
城市分裂症
似乎直到此时,政府和开发商都还在为美好愿景无法实现而失意,却少有人对如此拷贝国外城镇发展模式的行为反思。新城接棒者们在进行一场豪赌,赌京津一体化如同珠三角一般真正实现,到那时他们的新城将是北京的郊区。
然而珠三角与京津地区有天壤之别。民营企业聚集的广东有深厚的承载力,每个地级市都可以支撑很多别墅和高档楼盘;但环渤海地区所有资源都围绕着京津,环京津地区没有成为大城市辐射的受益者,而是陷入了吸附的黑洞,亚洲开发银行报告甚至指出“环京津贫困带”的现实存在。
但地产商们试图挑战这一格局。合生・京津新城的概念启迪了同行。星耀五洲是继京津新城之后,能够完美阐释这群造梦者雄心的超级大盘。六星级豪华酒店、室内滑雪场、游艇码头、填海造岛?在星耀集团董事长颜语踌躇满志的话语里,“迪拜”与“世界之最”的字眼反复被提到――那些阿拉伯人打算把曼哈顿甚至全世界都搬到迪拜,颜语的想法更简单,“我要把迪拜搬到星耀五洲。”颜语曾多次向《环球企业家》表示。
从京津新城往北60公里的蓟县,方圆28平方公里的盘山风景区被上海绿地集团收入囊中,一排排尖顶的别墅正在茂林修竹中拔地而起,他们声称要在这里开发出一个能与美国好莱坞叫板的影视基地,并以此吸引北京演艺界、文化界人士到此聚居;而在一片破落低矮的平房包围着的津南咸水沽,建筑面积300万平米的天津富力津南新城正在缓慢启动,天津富力董事长谢强声称将打造出天津最高端的度假产品?
包括恒大、绿地、富力、碧桂园、阳光100在内的全国知名房企均在天津近郊或者远郊广袤的土地上聚齐。他们试图用造城把京津在地理和现实中连在一起――在城际高铁两侧的亦庄、永乐、武清以及在京津塘高速两侧的宝坻、蓟县,正在形成一座座新城,与天津老城区、滨海新区以及北京市区连成一片,共同构成宏大的城市群。
更多的“城”正在规划和建设中:天津已经明确规划的11个重点开发城镇,大部分已被地产商们占领。他们将地产开发与区域功能定位结合起来,计划以旅游、休闲、文化产业等配套,带动别墅的销售。这些荒野里浩瀚城邦的缔造者们,无一例外地将销售对象定位为京津冀的富豪及中产阶层。
天津国民投资有限公司总经理侯昱伟指出,随着近两年天津各区县造城运动的兴起,同类产品将越来越多,这些超级大盘不得不面临一个供过于求的市场。“买房送蓝印户口一度是这些大盘的最大卖点。但我预计未来两年天津远郊市场上将有超过3万套别墅,而天津一年才卖出几千套别墅。”金地集团天津总裁助理李告诉《环球企业家》。
据《环球企业家》了解,仅天津蓟县恒大金碧天下、盘龙谷,宝坻的京津新城、锦绣香江及津南区的星耀五洲五个造城项目,总供应别墅面积即达2370万平米,而2009年天津楼市商品房销售面积创造了历史,也仅1320万平米。
“在北京的巨大阴影中被骤然推到了聚光灯下,天津短暂的晕眩很正常,不少地方政府以为请几家南方擅长造城的开发商就能完成城市运营。这太简单了。”已是高策顾问有限公司董事长的李国平也开始反思这轮造城运动。
作为远郊大盘的土地提供方,天津各区县政府是“空城”的始作俑者,他们不仅在“8.31”大限前大量协议出让土地,甚至在2007年土地自主权被收归天津市前,也突击大量卖地。
天津市曾尝试来解开京津卧城的死结。据接近天津市国土局的知情人士向《环球企业家》透露,天津市政府曾计划将天津动物园和会展中心搬到京津新城,提升其人气,但政府依然无法为此掏钱。这意味着朱孟依仍要给政府做公建配套,他一开口就要求再低价补偿18000亩土地,结果双方不欢而散。
无论如何,没有产业人口的新城建设正成为无本之木、无水之源,不仅无助于改变城市分裂症,还将加剧这种“癌变”,使得当地社会结构更趋于两极化。一边是低购买力的当地居民,相对于越来越高的房价,他们的购买力会更低;一边是囤积房产的富有投资者。夹在他们中间的将是一片无人地带,还有如空气一般的城市化美好愿景,“最终结果就是新城开发将慢下来,甚至停顿。”前天津万科总经理郭钧向《环球企业家》指出。
尽管如此,在京津新城管委会官员眼里,未来仍“不可限量”。新区二期规划已被国务院批准通过,管委会的宣传牌显示,将来天津新城面积将达258平方公里―这将是目前规模的5倍多。
现实的苦涩只有那些吃螃蟹的人知道。在京津新城,标志性建筑是凯悦大酒店。这拥有着700多个房间欧洲古典城堡风格的五星级酒店,开业三年因业绩不达标一直挂着“试营业”的招牌(即使在旺季入住率也不超过15%)。开业一年后,凯悦有一半的服务员被辞退。由于疏于维护,酒店外立面因缺乏维护而显得有些破旧,裸露的雕饰品锈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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