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蚁族生态调查

     路灯在早晨6点30分熄灭，公交车站站牌下早已站着几十个人：清一色的年轻面孔，背双肩包、挎电脑包，操着山东各地的口音，把能穿的厚衣服都穿上了，还是冷得摩拳擦掌在原地不停打转。这是姚家庄，济南二环东路边上一个不起眼的城中村，租户中绝大部分是"大学毕业生低收入群体"。由于地处城市环线，交通相对便利，成为众多大学毕业生栖身的首选。
     每天清早出门，入夜才回，与村里邻居没多少联系……除了房租和水电暖费。这是这里许多年轻人的日常写照。对他们来说，这里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
     "蚁族"这个概念是青年学者廉思提出的。之所以把这个群体形象地称为"蚁族"，是因为该群体和蚂蚁有诸多类似的特点：高智、弱小、群居。在济南，姚家小区因为身处学区，交通便利，房租便宜，成为了济南最大的蚁域。
     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大批学生模样的人涌向姚家庄租房，没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年份。
     1981年出生的陈涛自9年前上大学起就住在姚家庄，他记得自己每一年房租的变化，那是一条不慌不忙的上升曲线：
     "我刚开始来这里住的时候，房租是90块一个月，一年后就涨了三十块，后来每年递增，去年也就是09年的房租呢是400元一个月，10年的新价格还没有告诉我们，这个价格是不包括水电费的价格，水电另算。"
     陈涛口中的价格是和别人合租后分摊的价格，他告诉记者，在他所居住的100平方米的房间里挤着11个人。他自己因为工作时间长，占了一个单间，其他三个房间里挤得满满都是人。
     "就我隔壁的房间最夸张，一共住了六个人，他们就跟宿舍一样，弄得那种上下铺的床，都是男生，到了夏天那个味儿啊。"
     现在，这里最便宜的房子大约每月120块到200块。有些租户为了方便出租，会用三合板把一个独立的房间隔成许多个隔断，10平米左右的房间仅仅够放一床、一桌、一简单衣柜，没有独立卫生间。
     "上厕所，你得跑到楼头那儿，有时候厕所也忙啊，就只能跑外面的公厕，有朋友开玩笑，那儿的味儿是， "十年发酵，气味芬芳"。"
     7点过后，天色渐亮，在解放东路的北侧，由东往西开始涌动人潮，车站乌泱泱的一片，有人形容这场景，"就像快要下雨时，在窝口求雨的蚂蚁一样。"
     住在那个六人间里的小马暂时不用去挤车，他还没找到工作。
     他是临沂沂水人，今年21岁，2007年参加高考，后来进了一所民办学校。学校是4年制，但他只读了一年半。
     "刚进去的时候，我们班68人，第一个学期完了，剩下53个，第一年结束，剩下47个，到大二，班上还剩下35个……"
     小马属于"蚁族"调查中暂时失业的18.6%，廉思团队提供的调研报告显示，在被问及影响就业方面的困难时，"人际沟通能力差"、"学历不高"、"英语能力差"是回答最多的三大原因。
     小马现在蜗在出租房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玩游戏，就是上网投简历。倒是有一些公司给他电话，结果过去以后才发现上当了，
     "人家就是想骗你进去，然后让你"转行"做销售。前两天中国人寿又给我电话了。"因为他们每年都招聘大量编外人员做业务，是典型的"骚扰型雇主。"

     除了小马这样不断在困惑中逐渐消极的人，更多的蚁族是被困在了这片蚁域。
     生于1983年的张涛是菏泽人，毕业于山东理工大学生物工程专业。在人脉全无的异乡，他开始了一切全靠自己打拼的日子：在某医院的医疗器械中心上过班，也被传销组织欺骗过；考过研，最终失败了；谈过恋爱，最终也失败了。
     在接受采访时，记者问起来，为什么不回家？他开始了长时间的沉默。
     "我刚开始回去找工作，我们村里有个官员就这么问，这专业是不是养小动物的？
     那你父母方面呢？父母不同意你回家吗？
     在他们眼中，我留在济南就是济南人了！比起家乡，我宁可相信省会的一线光明。这都市多少允许你凭借个人努力找到工作。"
     张涛代表了广大蚁族的共同困境：不乏知识与文凭，也愿靠双手改变自己家族和命运，却与幸福缘悭一面。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幸福感，被相对剥离了。
     与出生于大城市的同龄人不同，来自农村、县城，父母均为普通工人、农民的蚁族，世袭了基因与命运。当他们来到大城市，才惊觉自己每一步都被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而房价的狂飙、找工作的艰难、资源的不平等流动，加剧了这种差距。于是，整整一个青年的群落，比一个时代慢半截。。
     王燕24岁了，从没谈过恋爱，实际情况是，她很可能也没有时间去谈恋爱。如果能在晚上10点前回到住的地方，就已算幸运，接着还得到乌烟瘴气的网吧查一个小时资料。
     毕业不过半年，她已经换了5个工作。卖过"人民大会堂指定用品"，干过央视广告代理，当过书店里的小伙计、图书编辑，推销过炒股软件，半年多来最大的改变是。
     "以前是很傻很天真的小朋友，现在初步了解了国家机器是怎么神秘地运转着的。"
     她现在是一家知名网络公司的商务代表，这是她心仪的公司，但更令她感到残酷，
     "底薪800块，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周末加班没有加班费。最难熬的是月末，没有出单，没法往上报，压力太大，我们公司很多人一到月末就生病，头疼，吐。"
     公司那么多做销售的，只有极少数赚钱，
     "我们上个月，做了一百多万，只有两个人赚钱，一个人做了50万，一个人做了20多万，其他人呢？那么多人，100多个员工，做了20多万，就都拿800块。"
     2009年春节，很多蚁族都没有回家。记者问起他们："为什么不回家？"蚁族答："买不到票。"这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是--过年给父母的孝顺钱，给弟弟妹妹的压岁钱，太沉重了，蚁族负担不起。他们也想挑起生活的重担，但就能力而言，真的"尚未成年"。
     遑论蚁族，前文提到的陈涛和女朋友加起来的月收入已经到了5000，可他却坚持在姚家庄住着。问起理由，他说道：
     "不省房租怎么办？我1个月挣5000，花1000，才攒4000，一年才攒5万，什么时候才买得起一间卫生间？来自家里的压力也是买比租好。"
     "那你买房有计划吗？"
     "有，正等着崩盘呢。"
     从这个角度上看，每个人都是蚁族。一样面临捕食和被捕食的命运，是食物链上苦苦挣扎的一环。一个完善的社会，是致力于为下层的人民铺设一条通道、让他们有向上的希望的社会。希望可以微渺，但只要它在那儿，广大的人们就不至于绝望。
     2009年临近岁末的时候，一首《Lilei和Hanmeimei之歌》复活了"80后"的集体记忆，过了这一年，他们就要陆续迈入而立之年，再过10年15年，他们就是社会的准精英，而这段时期的经历，将影响他们未来的社会观和政治观。
     我想起1998年，才子李方在名篇《北大是泉水，清华是岩浆》，写下对清华学子的期许和希望："清华人，上者成为坚定的领袖，中者成为稳健的官吏，下者成为可以信赖的士兵。当然，清华人更多的会成为成功的学者和工程师。"
     推而广之，今日之蚁族，何尝不能承载未来中华之希望。上者为各行业的翘楚，中者为稳健的中产，下者成为可以信赖的子民。
     这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
     从下午6点到晚上11点，公交开始不断地把人们从济南的各个角落带回姚家庄，解放东路再次开始涌动人潮，和早晨相反，现在是在街南侧，方向是由西往东。
     不知道何时，他们的人生路也会如同车站，来一个大转弯。